□ 野山
我的家乡在北方,那里四季分明,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,所以我习惯了变换——季节变换和工作岗位变换。我的名字叫树江,那树长在江边上,是守护长堤的,所以后来我成了法官——守护公平,守护人民的安全。
无论南北,我印象里护堤的大多是柳树。唐有柳宗元的“柳州柳刺史,种柳柳江边”,宋有苏东坡的“苏堤春晓”。何故?是因为她的美丽端庄?还是因为她的柔弱似水?科学的解释是她的根系发达,固土能力强且不怕水淹。不管是什么原因,毋庸置疑,那确是江边河岸的美丽风景线。
北方的树种十分单一,常见的就是榆、杨、柳。作为“天天向上”的好孩子(课余基本是在墙上、房上、树上玩耍,树上居多),最不喜欢的是杨树,最喜欢春天的榆树,一年四季都喜欢的则是柳树。
杨树最不耐攀爬,枝杈太脆,碗口粗的枝干都禁不住我瘦弱的身体。虽有《白杨礼赞》在前,但“一丈以内绝无旁枝”,爬起来费劲。“它所有的丫枝,一律向上,而且紧紧靠拢,也像是加以人工似的,成为一束,绝无旁斜逸出”,隐不住我的身形。一句话,不安全——树枝折断不安全,被老师发现就更麻烦。
榆树只在春天喜人,是因为那一串串香甜美味的榆钱儿。每到春回大地,爬上榆树采摘榆钱儿是最惬意且最有成就感的事了——一把一把的肥美榆钱儿入口先尝,树下是一群期待的伙伴,折枝,抛下,一片欢呼,心里美极了,孩子王不是虚的!而且那树极其有韧性,骑在杯口粗细的枝杈上,虽上下摇晃,心里也是安稳的。等到榆钱成熟,成为种子飘落后,榆树就没那么吸引人了。
柳树则不同,一年四季都能带给人美好,带给人喜悦。“城中桃李须臾尽,争似垂杨无限时”,此之谓也。著名作家孙犁在《如云集》中说:“柳树是一种梦幻的树。”他说得对,确实如此。
“碧玉妆成一树高,万条垂下绿丝绦。”
“一树春风千万枝,嫩于金色软于丝。”
春天到了!冰雪消融之际,最先萌发绿色的是柳树,那垂垂的丝绦上,先是淡黄、继而浅绿、最后是嫩绿的新芽迎着微寒的春风摇曳生姿。这时,第一个爬上树的一定是我。折下一段枝条,用剪刀裁成一段段的,轻轻扭动外皮,将里面的木质部细心抽出,然后用刀将柳皮管的一端削薄,一个柳哨就做成了。每个小朋友一只,整个大院里就是此起彼伏的“哨响乐”了。随后就进入“战争状态”了——折下柔嫩的枝条编成柳枝帽、伪装衣,将部下分成两队,在防空洞、防空壕里(那个年代比比皆是的)用泥弹开始“抗日战争”“解放战争”“抗美援朝”,乐此不疲。
现在想来,这样做对柳树是一种折磨,但她从未抱怨过……
“槐柳阴凉夏日斜,含情独立在田家。”
“日长睡起无情思,闲看儿童捉柳花。”
夏日来了!北方的夏天也是热的。暑假里,用几天的时间拼命写完假期作业,玩耍就是主业了,睡午觉是不可能的。捉蜻蜓,逮蚂蚱,扑蝴蝶,抓青蛙,柳荫下就是大本营。树下挖几个洞,上面盖上玻璃(学校的窗户上有啊),就是我们的动物园加战果陈列室。追累了,树荫下可休息;出汗了,树荫下可纳凉。杨树下阴凉太小,榆树下常有毛毛虫,只有柳树是最好的。
“杨柳阴中驻彩旌。芰荷香里劝金觥。”要是现在能把那些伙伴召集起来,在柳树下小酌几杯,就太美了!
不然自己“携扙来追柳外凉,画桥南畔倚胡床”,也是令人期待的。
对柳树应该感谢,但我却从未表白。
“如何肯到清秋日,已带斜阳又带蝉。”
“曲江今日重回首,只有寒鸦与暮蝉。”
秋天的脚步挡不住的!我不知道那些文人怎么一提起秋天就是“寒蝉”“暮蝉”的,不知道我的家乡没有蝉吗?我的家乡多的是一年四季叽叽喳喳的麻雀,它们不惧秋寒。再有,我们北方的柳也是不知愁的。
少年不知愁滋味,愁什么?秋天的柳,枝条依然是柔美飘逸的。不同的是历经夏日暴晒后的深绿色柳叶渐渐变成了深黄,远远望去,那树就如一金发翩然的美女。秋风拂过,细细的柳叶蝴蝶般纷纷飘舞飞旋,让你蓦地懂得了什么是“逝如秋叶般静美”,送走了落叶,那树依然如沉静的少女,那枝条依然似低垂的长发。无语,但我知道,她在等待!
对柳树,我们要理解,“暮蝉”“寒鸦”不是她的标配。
“谁怜十月隋堤道,剩把空枝两岸垂。”
“柳汀斜对野人窗,零落衰条傍晓江。”
冬天毕竟要来临的!她在等待什么?你一定会说,她在等待春天——就一定要绕开冬季吗?生长于北方的我知道,她在等待另一种美丽、另一种大自然的奇迹——她在等待冬天的雪花。飞雪漫天后,你会发现,榆、杨、柳,最能留得住雪花的是柳。她也是最盼着下雪的,雪后一树白玉条,纷纷扬扬竞妖娆。“寒江雪柳日新晴,玉树琼花满眼春”,那便是柳树冬日的新装。谁说“柳本多愁难禁雪”?她是喜欢雪的,小时候打罢雪仗,对失败者的惩罚是站在树下,自己摇动枝条,分分钟满头飞雪。后来发现那不是惩罚,于是胜者也加入了摇的行列,大家一起“白头偕老”。欢声笑语中,我懂得了,过韶关,一夜白头,那是愁绪;柳树下,这一霎的白头,却是乐趣。
“若是两地同淋雪,此生也算共白头。”我们是同时同地共白头的,这梦幻般的柳树,刻骨铭心,我忘不了她。
(作者单位: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)